旁人的祭文，

便通天的本事，

也都是另有旁人写的。

可偏偏到五柳公，他要自己写。

田园林泉，他吃的就是自家的豆、

豪饮的就是自酿的薄酒。

便到沉疴不去了，

也好用自己的文笔送走自己。

他人的嘛，

先生或要自嘲时下无人愿动笔、

或是嫌旁人笔力送不走己身亡魂归去。

约是不指望的罢。

古人能看开百年之事大抵不易，

起手就设想自己“供桌”的，

只此一份是了。



虽自言：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



但陶公他应为是年十一月辞世的，

倒比他预测的十二月份早了月余。

总归，他不得志的一生就是依着断续的梦坚持下来的了，

他也梦过桃花源，也想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也梦过荆轲刺秦一战，曾叹过一生未成英雄；

有过采菊东篱下，可惜时世又硬是给逼回了梦里；

末了，归去来兮，日日醉梦，舒啸赋诗，

可正史中的五柳，

现实所迫又绝无笔下之无虑。

此时倒模糊是梦醒亦或干脆入梦了

也不知是生死隔断了他的一生大梦，还是此一去成就了他梦里一生。

且陶公是连自己何时走都要挑捡一番的，



“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



天寒，草衰，大风起，鸿雁南归。

我陶渊明也要长久的归去了。

——是挑了个极宜辞世的时令的，

倒疑他是有心之举还是随心胡诌。

权当是梦里，想走的也体面、应景些罢？

于是连自己的供桌都安排的体面了：

酒，要有；

菜蔬，要好，要下酒用的。

你们且先哭着，横竖我是听不见了；

也不急着送我吧，

魂魄自用了酒菜，慢吞吞再上路。

可想亲友吊衣如雪情景，怎样凄凉心酸。

五柳他也怕，也不忍不舍

也有呜呼哀哉一叹，

算是祭文凭吊标准开头。

可此时自祭，

却更伤怀。



然后就是大家所认识的那个陶公了，

他也细细捋过了自己一生，

毕竟是自己动手，

约莫是祭文里最中肯的；

可又确是没提艰难诸事。

与孔明柴桑口吊孝的一篇比了，

是没那么雍容，素了些，

可又悲了些。



“存为世珍，殁亦见思。”



这点陶公自认是没做到的，



“嗟我独迈，曾是异兹。”



可异端又怎么样呢？

反正我又无悔于不去“愒日惜时”地钻研官场。

毕竟：



“宠非己荣，涅岂吾缁？”



但陶公终究是偏安，不是饭桶。

他愒日惜时地在捽兀穷庐，酣饮赋诗罢了。

不管你说是时世迫之还是人事迫之，

终归陶公就是这样的，

又没唬你，

就如此一生的。

他说他是没有遗憾的，

大概吧，

他知道帝乡不可期、

他知道死去何所道；

既然到走的时候了，

干脆就“托体同山阿”好了。

都是一梦，

索性就此一梦去了。



于是他接着想着自己死后了：



“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陶公你真不后悔吗？

不是的吧。



你淡，你超然，你笑死就死了，死如之何？

可你少年意气时不是这么说的吧：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你慨然壮年也不是这么说的吧：



“大济于苍生。”



你是向往荆轲搏命一刺的，

你也是想争一争，要把梦里桃林七里之源引来世间的吧？

你如今老之将至，

说着不后悔

却又要骗谁。

你只说人生实难，

可你这硬骨头，

临死也还怕哭诉此生不易。

不是时也世也，

你告诉我哪个大丈夫就断言“性本爱丘山”了？

你光说“误入尘网中”。

不到了“网密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压迫，

你怀琼握兰，会铩羽而归？

何苦隐在林下孤寂了此一生。



出岫之云、倦飞之鸟。

是你五柳先生了，

可你不甘吧。

可你只愿意不甘“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凄凄惨惨八个字而已。

可藏什么呢？

可你又偏没能藏到底。

此八字一过，

谁不懂呢？



结果跟着你五柳公的自祭文梦了许久，

被震散在了你最后八个字上。

嘴硬一世，

真的要死了也还是漏了这八字。



于是这才方觉：



这原是你五柳的祭文啊，

你要走了。

要死了。

梦不梦的，

没得说与我听了。